背負7條人命的殺人嫌犯勞榮枝在廈門落網(wǎng)后，已被移交給南昌警方，并被南昌檢方批準逮捕。
但目前，還沒有確切信息能完整勾勒出勞榮枝這些年的逃亡軌跡。可以準確描述的是，她在廈門潛逃超過3年，先后隱藏于酒吧、4S店、商場手表柜臺，活動時間逐漸從黑夜走向白天。
在廈門，勞榮枝給周圍人留下的印象是非常溫柔，說話輕聲細語。她朋友圈展示的狀態(tài)，讓熟人覺得很積極。但這實際上是她構造給外界的形象。
警方調(diào)查顯示，1996年，勞某枝伙同案犯法子英在江西南昌殺害一家三口后，流竄多地作案。1999年7月，法子英在安徽合肥落網(wǎng)，勞某枝潛逃。20年來，勞榮枝隱姓埋名，流竄于不同城市間，以打零工為生，直到被抓。
酒吧客服
勞榮枝落網(wǎng)后，供述說，在潛逃的這二十年里，她不僅整了容，還隱姓埋名、使用多個虛假名字，流竄于不同城市間，靠在酒吧、KTV等場所打零工、短工為生。
燈光昏暗，煙味、酒味、香水味混雜。骰子不斷碰撞，叫好聲、開瓶聲此起彼伏。
真愛酒吧。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在廈門真愛酒吧，喝得最起勁的人就是客服勞榮枝，代號“Sherry”（雪莉），酒水提成是她的收入。她是這里唯一給自己起英文名字的人。酒吧常有外國人進出，英文名顯然比中文名更容易被記住。
真愛酒吧屬于夜晚，下午六點，直到凌晨兩三點。這所創(chuàng)建于2003年的清吧，位于廈門市思明區(qū)筼（yun）筜（dang）路，屬于官任路酒吧街，在這里算得上老牌酒吧。
主管周斌在這里工作三四年了，清晰串聯(lián)起勞榮枝在酒吧的過往。
“她在的時候，我是服務生，她是客服?！敝鼙蠼忉?，服務生給客人端酒，客服則是陪客人喝酒、獲得酒水提成，“客人消費1000元，客服大概能賺80元左右提成。但消費很多時候不止1000，店里最貴的一瓶酒要2萬多?！?/p>
溫順、溫柔，是勞榮枝留給周斌的印象：“說話嗲嗲的，很好聽，討人喜歡。”周斌記得，勞榮枝的眼睛會“勾人”，笑起來的時候，“有一點，嫵媚”。
真愛酒吧所在街區(qū)路標。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酒吧的顧客大多是40來歲的中年男人，燈光之下，畫著濃妝的勞榮枝看起來也就30歲的模樣，更受追捧，客人們都和她關系處得好，有時候一晚上好幾桌都是她的客人。
勞榮枝很忙，在真愛酒吧，她很少閑下來。
酒吧的員工，大都是不滿20歲的小青年，刷刷手機、閑聊幾句是常有的，但不包括勞榮枝。周斌回憶：“大家跟她都不太熟。”
周斌回憶，勞榮枝到了酒吧，就會四處看看，非常主動，“有客人要點酒就坐過去”。沒有客人點酒，勞榮枝的目光也離不開客座區(qū)，“看看客人，哪個可以聊一聊”。
溫柔又勤快，很快讓勞榮枝成為酒吧賺錢最多的客服之一。在這里，她每月拿到的酒水提成，大概有一萬元，屬于酒吧里的高收入。她的生活也維持著相應的體面與精致。
經(jīng)營形象
勞榮枝（左）、法子英（右）落網(wǎng)時照片。
燈紅酒綠之下，酒吧客服們的真實生活往往趨向一致，了解酒吧客服們的工作狀態(tài)，就是了解勞榮枝的潛逃方式。路華在這里工作多年，現(xiàn)在是一家酒吧的店長，他所了解到的酒吧客服生活，也更貼近勞榮枝的真實逃亡狀態(tài)。
廈門的夜場分三片，其中一片就是真愛酒吧所在的官任路酒吧街，這里清吧多，外國人多，相對年紀大一些的顧客多，消費能力比較強。
在官任路酒吧街，相對大型的酒吧都會雇傭客服，分為外場客服與內(nèi)場客服。外場客服往往不受雇于某一家酒吧，他們把客人介紹給酒吧，賺取酒吧提成，和各個酒吧都有聯(lián)系、但不緊密，彼此間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
勞榮枝所從事的內(nèi)場客服則服務于某個酒吧。和其他酒吧員工不同，她們不必處理酒吧事務，直接對客人服務，只有一個任務：陪客人喝酒。
內(nèi)場客服善于和客人打交道，尤其是熟客生意居多。她們都會主動加客人微信，邀請客人下次來玩，因此，經(jīng)營個人形象也成為工作的一部分。
多位與勞榮枝認識的人聽說她是殺人嫌犯后都表示震驚，認為她平時生活中非常溫柔，說話輕聲細語，“就像朋友圈展示的狀態(tài)，很積極”。
潛逃的勞榮枝精于偽裝。即便在社交平臺上，勞榮枝也維持著一種積極溫暖的形象。
她的微信名是“Amoy Sherry”，個人簽名為“永遠都學不會說謊哄你開心的，體重秤，鏡子，還有銀行卡余額”，經(jīng)常發(fā)布健身的動態(tài)，也緊跟社交熱點，最近大火的“2017與2019年對比”，她也沒落下，調(diào)侃一把。
勞榮枝喜歡定期去健身房運動。黃露曾經(jīng)在廈門市某家健身房負責聯(lián)系會員，勞榮枝落網(wǎng)后，她回憶起了這個2016年辦卡的客人：“我記得是5年的卡，系統(tǒng)上寫的就是‘雪莉’……覺得她挺和藹可親的。”
有次，勞榮枝跟黃露說，黃露有法令紋，黃露說想去打玻尿酸微整下，勞榮枝勸她，“不要去整，熬點湯喝就好了”。
那所健身會所如今已經(jīng)倒閉，會所的位置與真愛酒吧相隔不到4公里，開車僅需10分鐘。
同樣感覺勞榮枝和善的，還有南京的呂麗，她今年10月份在某APP上找保姆。查看候選人簡歷時，她見到了勞榮枝的照片：“她的照片在眾多保姆中非常突出，讓人看了忘不了?！眳嘻惢貞泟跇s枝當時的視頻介紹：“她自稱是小學老師，喜歡文學、平時喜歡看書?！痹谀莻€APP上，勞榮枝的照片被置頂，勞榮枝落網(wǎng)后，呂麗再去看那個APP，“已經(jīng)找不到她的信息”。
落網(wǎng)后，勞榮枝依舊試圖偽裝成一個姓洪的南京人，但被警方識破。DNA鑒定，證實了這個人就是勞榮枝。
廈門官任路酒吧街，勞榮枝曾工作的真愛酒吧就在這一帶。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賣車賣表
“Amoy”是廈門的英文稱呼，從可準確追溯的逃亡軌跡看，落網(wǎng)前，勞榮枝在廈門潛逃超過3年。
當?shù)囟嗝用癖嬲J勞榮枝照片后證實，曾經(jīng)在真愛酒吧這一帶見過她。勞榮枝被捕后，幾位居民稱：“前幾天還在這里見過她，穿著拖鞋在路上走?！币患抑饕圪u輕食、水果的超市員工對勞榮枝也有印象：“她經(jīng)常過來買東西，就住在這附近”。
2017年初，勞榮枝離開真愛酒吧。之后，她曾短暫涉足汽車行業(yè)，為廈門某4S店賣車。阿強自稱在真愛酒吧與雪莉認識：“她來桌上賺業(yè)績，（我）充了點錢?！眱扇司瓦@樣加了微信。
勞榮枝曾工作過的酒吧附近街區(qū)，街邊盆栽上有“Coffee Street Amoy”字樣。Amoy是廈門的英文名，也是勞榮枝社交賬號的前綴。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阿強稱，2017年5月，勞榮枝發(fā)微信說，她在為4S店賣車，“迫切需要帥哥支持，才有信心留在汽車行業(yè)”。
勞榮枝經(jīng)常給客戶發(fā)微信聯(lián)絡感情，有時候是天氣預報提醒，有時候是節(jié)日祝福。2017年1月26日，阿強收到勞榮枝的微信：“明天就是除夕了，Sherry提前祝各位親朋好友，有聯(lián)系的……沒聯(lián)系的……拜早年了”，緊跟其后的是一串配各種表情的祝福語，文字內(nèi)容的收尾是“么么噠”。
不久，她的朋友圈內(nèi)容再次發(fā)生轉(zhuǎn)變，經(jīng)常發(fā)賣手表的內(nèi)容。
12月1日，周末，筼筜湖畔，勞榮枝曾密集活動于這一帶。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勞榮枝被抓時，在廈門某商場一層的手表專柜做事。警方證實，該專柜系勞榮枝的朋友經(jīng)營。2019年以來，勞榮枝多次到該專柜找其朋友，并幫忙照看生意。11月中旬，其朋友因外出多日，讓勞榮枝到專柜幫忙。該商場內(nèi)幾個商家告訴新京報記者，該手表專柜老板是一中年男子。
被警方帶走時，勞榮枝眉目低垂，對著鏡頭微微一笑，有幾分嫵媚。
“她的睫毛做過，顯得更‘勾人’?！睅孜荒贻p商場女員工閑聊，她們在勞榮枝落網(wǎng)的東百蔡塘廣場工作。在勞榮枝落網(wǎng)后，該商場加強了人力統(tǒng)計，對全體員工資料作了進一步核實。
“后怕”是商場員工的統(tǒng)一印象，他們想不到這個溫柔和善、有些時髦的大姐，竟身負多起命案。
殺人回憶
20歲之前，大眼睛、五官清秀的勞榮枝是家里學歷最高的人，是個乖乖女，擅長跳舞的小學教師，屬于家庭的驕傲。
勞榮枝自己比家里人更了解這種驕傲的持久度，沒有什么能阻擋時代變遷。上世紀90年代之后，原有的國營體系逐漸松動，勞榮枝工作的國企子弟小學已經(jīng)不景氣了，表面的光鮮什么時候退去，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時，勞榮枝遇到了大他十歲、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法子英。在法子英落網(wǎng)后的供述中，他和勞榮枝在一次婚禮宴會上相識，當天他用摩托車送勞榮枝回家，此后兩人開始交往。
遇到勞榮枝之前，法子英曾因搶劫服刑八年。他身高一米七三左右，頭頂頭發(fā)稀疏，臉部粗糙、皮膚黑，長著一雙小眼睛，右嘴唇有一道明顯的豎形疤痕，兩撇小胡子。從照片上看，他的長相普通，并不帥氣。和勞榮枝相同的是，法子英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排行老七，因此大家都稱他“法老七”。
在九江當?shù)厝搜壑?，法子英只是個“混混”，而作為法子英的女朋友，勞榮枝后來也被戲稱為“大哥的女人”。
與法子英戀愛后，很快，勞榮枝停薪留職，告訴家里人，她交了男朋友，不當老師了，要跟男友出去做生意。當然，做生意只是他們的幌子，真實的目的是犯罪。
至此，“大哥的女人”走出校園，踏入江湖。在原有的生活框架遭到時代沖擊之際，在自己的文化水平高于家人而掙得些許自由的當口，在一個江湖“大哥”闖入生命后，勞榮枝選擇跟著他走。
3起案件，7條人命，這是法子英與勞榮枝的三年逃亡。
1996年7月28日，法子英和勞榮枝殺死一家三口。當天，勞榮枝把商人熊啟義騙至其租房處，法子英將其殺害，再將其肢解。接著，兩人拿著從熊啟義身上摸來的鑰匙，來到熊家，劫財后，法子英將熊啟義的妻女殺害。
1997年10月，法子英和勞榮枝又在浙江溫州殺害22歲的梁曉春與29歲的劉素清。警方偵查認為，兩人先用尖刀逼迫梁曉春交出錢財，又逼迫其打電話叫劉素清前來，搶走錢物后，梁、劉被用電線勒死。
1999年7月，法、勞二人將合肥商人殷建華騙至出租屋綁架。法子英交代，當天，他用尖刀威脅殷建華，并用白布條把他的手腳捆住，鎖進準備好的鐵籠子里。為了迫使殷建華交出錢財，法子英還殺死了木匠陸中明。
殷建華寫下字條讓法子英交給自己的妻子，但法子英等來的不是贖金，而是警察。對峙后，被警方擊傷的法子英束手就擒，后來被判死刑，但勞榮枝逃脫了。
“大哥的女人”勞榮枝開始獨自逃亡。
罪案余波
此后，勞榮枝消失在公眾視線長達20年。在勞榮枝逃亡的日子里，遇害者家屬們的日子是靜止的。
木匠陸中明生長在農(nóng)村，父親去世早，家中十分貧窮，上有七十多歲的老母，下有三個幼小的子女，陸中明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頂梁柱，農(nóng)忙時在家干農(nóng)活，趁農(nóng)閑幾天來合肥打工，慘遭殺害。事發(fā)后，七十多歲的老母哭瞎了眼睛。
陸中明的妻子朱大紅稱，丈夫遇害后，自己曾想過自殺，但想到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未來還需要人照顧，便于2000年在合肥找了個保潔工作，堅持將三個孩子養(yǎng)大，陸中明母親生前常問勞榮枝是否落網(wǎng)，早些年帶著遺憾離世，“我每年都會去公安機關詢問勞榮枝是否落網(wǎng)，如今這樁心事終于了卻了”。
法院審理法子英時，朱大紅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子英對殺害7條人命沒有懺悔的意思。因法子英無實際償還能力，她并未拿到賠償。
如今勞榮枝落網(wǎng)，她希望親眼見到勞榮枝被審判，計劃對勞榮枝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索賠。
而在廈門，被確定為勞榮枝潛逃逾三年的地方，曾經(jīng)交往男友并從黑夜走向白天、一度要棲身之處，她似乎不曾存在。
經(jīng)營手表柜臺的朋友接受警方問詢后，拒絕再向媒體談起任何細節(jié)。再去真愛酒吧，員工們態(tài)度一致，“我是新來的，之前的事情不清楚”。在不遠的酒吧一條街，人們繼續(xù)深夜狂歡，無人提及勞榮枝。只有在網(wǎng)絡上，能找到關于她的信息，混雜著勞榮枝的生活照，真假難辨。
12月5日，廈門市公安局向江西省南昌市公安局移交勞榮枝。12月17日，勞榮枝被南昌市檢察院批捕。一場遲來的審判正在前方等待著她。
（應受訪者要求，周斌、路華、黃露、呂麗、阿強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王翀鵬程 福建廈門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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