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在胸口的那把AK自動步槍，擊潰了王振杰最后的心理防線。
他抓起槍口，抬高頂?shù)阶约侯~頭，朝面前穿著白色長袍的巴基斯坦保安大喊：“有種弄死我啊?！?/p>
4個小時后，老板就會回來，在偶爾能聽到槍聲的異國他鄉(xiāng)，他不知道“跳墻逃離”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在一次次的相親騙局和債務(wù)窟窿越來越大之后，絕望和憤怒的王振杰，只想盡快逃離這所當(dāng)?shù)爻謽尡０部词氐脑郝洹?/p>
這是王振杰來巴基斯坦的第171天。2019年3月7日，他從河南民權(quán)老家出發(fā)，乘火車抵京，而后在首都國際機場乘坐PK853次航班飛往巴基斯坦。在老家婚介所“包領(lǐng)回巴基斯坦新娘”的承諾下，繳納了16萬元費用的王振杰信心滿滿。
但希望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消失殆盡。與王振杰一樣踏上這趟旅程的14名青年，無一人領(lǐng)回新娘，反而讓本就不寬裕的家庭，背負(fù)上了一筆筆借款。
“在巴基斯坦，我們就像是一部提款機，在一次又一次的欺騙中，送出了家中借來的錢?！蓖跽窠芊Q，這場跨國婚姻騙局，把本就站在懸崖邊上的他們，推到了崖底，“以后更難娶到媳婦了”。
身陷“跨國婚姻”騙局
離開巴基斯坦前，“媳婦”明確告訴馬占勝，自己已結(jié)婚生子，不可能跟他回中國。
河南民權(quán)縣城西南22公里外，白云寺鎮(zhèn)平莊村一棟貼著藍色瓷磚的小洋樓，是王振杰的家。因為缺錢，房子蓋蓋停停，用了兩年時間。
11月5日午后，王振杰從哥哥家拎出一大把裹在塑料包裝盒里的鑰匙，穿過生滿鐵銹的柵欄式鐵門，踏過長滿荒草的院子，扭開了堂屋酒紅色的大門。
挑高4米的屋內(nèi)，布藝沙發(fā)、玻璃茶幾、歐式風(fēng)格的條柜和一張席夢思大床，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客廳和臥室內(nèi)。
這些本為迎娶巴基斯坦新娘買來的家具，已蒙上了厚厚一層塵土。
“都一樣的，家家都添置了家具?！?6公里外的龍?zhí)伶?zhèn)喬口村馬占勝家，甚至還把院內(nèi)男女混用的旱廁，改建成為了兩進式。
去往巴基斯坦前，當(dāng)?shù)赝鯓蜴?zhèn)金世緣婚介所的負(fù)責(zé)人張景梅告訴他們，四五十天，就能把媳婦領(lǐng)回來，讓他們趕快添置家具，做好迎娶外國新娘的準(zhǔn)備。
王振杰為此還找來親戚，把原本露著水泥的毛坯房粉刷了一遍，又購置了一臺50英寸的液晶屏電視機。那時候的他，感覺這一切都值得。建成后閑置了一年的房子將迎來它的女主人，年邁的父親也將放下身上最后一副重?fù)?dān)。
▲11 月 5 日，王振杰回到家中，離家前打掃干凈的院子已長滿了荒草。這棟新建的 小樓，是他準(zhǔn)備用來結(jié)婚的，全新的家具都是為了迎娶巴基斯坦新娘而購置。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常年在外打工的王振杰，甚至做好了以后打算。等媳婦娶回來，他就在縣城找份工作，白天出去掙錢，晚上回家陪媳婦，從小學(xué)一年級的課本開始，教媳婦學(xué)漢語，“等3年以后，她適應(yīng)了中國的生活，我們就可以一起到外面掙錢了”。
但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奢望。家具、家電在他眼里成了債務(wù)，“包娶巴基斯坦新娘”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2019年3月8日，包括王振杰在內(nèi)的7人，由張景梅的父親張繼江帶隊，從北京飛往巴基斯坦的首都伊斯蘭堡。出發(fā)之前，他們已向張景梅繳納了2萬元的費用。按照雙方的合同約定，在巴基斯坦結(jié)婚后，繳納剩下的14萬元費用。
先后兩批，共有14人通過金世緣婚介所到了巴基斯坦娶親，除了2人提前離開外，剩下的12人，都在巴基斯坦跟當(dāng)?shù)嘏⑥k了結(jié)婚儀式，但最終都未能把媳婦領(lǐng)回來。
多位赴巴娶妻的當(dāng)事人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的“巴基斯坦媳婦”，在婚后兩三天內(nèi)，分別以“參加親戚的婚禮、葬禮，回家過復(fù)活節(jié)、開齋節(jié)，辦理身份證”等理由，相繼離開，“一走至少是一個月，甚至兩個月”。
“隔段時間回來，就是要shopping、要money，然后再次離開?！蓖跽窠芊Q，在巴基斯坦，他給女孩買衣服、化妝品、手機、戒指，以及給女孩家人的錢，加上中介費，花了約20萬元，“可最后呢，媳婦沒了，背了一身的債”。
“中介根本就是在騙，我們見的巴基斯坦女孩也不可能來中國。”28歲的馬占勝還存有與“媳婦”的聊天截圖，在他離開巴基斯坦前，他的“媳婦”明確地告訴他，“阿卜杜拉（馬在巴基斯坦的名字），我結(jié)過婚有孩子了，不能跟你去中國的?！?/p>
赴巴娶親的單身青年們交流發(fā)現(xiàn)，他們的“媳婦”，多數(shù)是生過孩子的，肚子上有妊娠紋，有的還有疑似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留下的刀口。而這些，在結(jié)婚之前，中介從未跟他們說過。
▲王振杰與第他在巴基斯坦第一任“妻子”合影，他倆結(jié)婚第二天“妻子”借回門離開，不再出現(xiàn)。受訪者供圖
掏空家底赴巴相親
王振杰準(zhǔn)備娶巴基斯坦媳婦的14萬，是王家?guī)讉€至親一萬、兩萬一筆筆湊起來的，擺在桌子上，厚厚一摞
在巴基斯坦177天，王振杰跟他的新娘，相處一共只有15天。31歲的潘振顯，一共只見過媳婦2次，在一起4天。馬占勝跟媳婦待的時間，算是長的，40天左右，“但很少交流，媳婦白天玩手機，晚上睡覺時，也不讓碰”。
這場短暫的“異國婚姻”猶如泡影，卻讓他們結(jié)結(jié)實實地背上了一大筆債。
王振杰家借來的14萬元，是王家?guī)讉€至親一萬、兩萬一筆筆湊起來的。去往巴基斯坦前，父親已借好了錢?！澳清X擺在客廳的桌子上，是這么厚的一摞?！蓖跽窠馨咽直仍诟叱霾妥?5厘米處，“當(dāng)時看著這么多錢，心里真不是滋味，不想難為父親了”。
26歲的王振杰，1.62m，娃娃臉，說話老成辦事干練。在老家，他只相了3個女孩，最后見的一個帶著孩子的離異女子，最終也沒同意跟王振杰交往。
“家里窮，那時候房子也沒蓋起來，破破爛爛的?！蓖跽窠?歲時，父母離異，初中畢業(yè)后，因家庭貧困，學(xué)習(xí)不錯的他也不得已輟學(xué)打工。家里那棟屬于自己的小樓，是他連續(xù)三年，攢錢一點點建起來的，“像我這種條件，在家不好娶”。
馬占勝的婚事，是父母心里的一個老大難問題。28歲的他，在老家已見了不少于200個女孩?！懊磕赀^年，至少得見幾十個?！备绺珩R占康（化名）稱。
馬占勝，在家排行老五，三個哥哥已經(jīng)成親，“土里刨食”的父母幾乎已無積蓄。為了讓小兒子盡快結(jié)婚，馬占勝的父母找遍了親戚、鄰居，湊出了17萬元。
“在家結(jié)婚，花得更多，小見面、大見面得七八萬，大彩禮還需要20多萬。要不然也不會走國外這條路?！瘪R占勝的母親稱。
撿到那張“金世緣婚介所”的宣傳頁時，王振杰覺得結(jié)婚的事兒，有了希望。大紅底色的宣傳頁上印著的白色的字體格外顯眼——“包成功巴基斯坦娶媳婦”。
▲在金世緣婚介所內(nèi)，墻上掛著跨國婚介的相關(guān)照片。受訪者供圖
“那段時間，這類的宣傳頁撒滿了農(nóng)村，集市、澡堂、超市門外哪都有，瘋了一樣。”2019年農(nóng)歷新年前，王振杰在集市上撿到了那張宣傳頁，“巴基斯坦女孩知書達理，來往機票、吃住行、相親接送、在巴基斯坦辦婚禮費用、女方宴請全包含”，這些內(nèi)容吸引了王振杰。
2019年2月，抱著了解的態(tài)度，王振杰在父親、哥哥的陪同下，來到了離家約50公里的王橋鎮(zhèn)金世緣婚介所。王振杰記得，不僅婚介所的門頭上打著“中巴婚介”的字樣，屋內(nèi)還懸掛著多位跨國夫妻的結(jié)婚照片。
張景梅給他們看了營業(yè)執(zhí)照，還表示，一切都是合法的。擺在金世緣婚介所內(nèi)的易拉寶宣傳架顯示：迎娶巴基斯坦新娘，一切手續(xù)合法。男方需到巴基斯坦相親、結(jié)婚后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并通過巴基斯坦政府部門和中國大使館認(rèn)證后，帶女孩回國到當(dāng)?shù)嘏沙鏊⒚裾洲k理入戶等事項。
這些，并未徹底打消王振杰的顧慮。越南新娘嫁到中國后逃跑的新聞，早年就已經(jīng)傳開。巴基斯坦女孩回到中國后會不會跑？語言不通，雙方如何交流？起初，馬占勝也對娶巴基斯坦媳婦持懷疑態(tài)度，“外國人為啥愿意來中國呢？”
但張景梅的話，說到了他們的心坎里。多位受害者向新京報記者講述稱，張景梅自稱舅舅在大使館工作，母親在巴基斯坦有別墅，介紹的都是當(dāng)?shù)赜形幕呐?，前期可以通過翻譯軟件交流。在巴基斯坦結(jié)婚后，女方的身份證上有丈夫的名字，回國后女孩戶口也會直接遷到中國，5年內(nèi)女孩都不能回巴基斯坦，回去的話那邊的警察會抓女孩的父母。
多個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充斥著“中國人娶巴基斯坦新娘”的短視頻，以及張景梅手機上不少“操辦過的娶巴基斯坦媳婦的婚禮”，也讓他們覺得跨國婚姻可行。
▲張景梅朋友圈中發(fā)布的婚介所開業(yè)時的視頻，招牌上可見“中巴跨國婚介”字樣。
一面之緣的婚姻
第一次見面只有10分鐘。當(dāng)天晚上，中介告訴王振杰，女孩愿意跟他結(jié)婚，讓家里趕緊準(zhǔn)備好剩余的14萬
27歲的王洋（化名），28歲的馬占勝、25歲的馮威（化名）、35歲的李永亮（化名）、陳家祥（化名）、36歲的付寶磊（化名）、王振杰，在王橋鎮(zhèn)金世緣婚介所的承諾及安排下，一同踏上了去往巴基斯坦的娶親路。
他們，成了婚介所印發(fā)的那張宣傳單上“有膽識的單身男士們”。
出發(fā)時，按照婚介所的要求，他們帶上了西裝、白襯衣、紅領(lǐng)帶，旅行包里裝著體檢報告、兩寸白底的證件照、單身證明，以及為女方準(zhǔn)備的金戒指和一部新的智能手機。
11月6日，新京報記者采訪期間，王振杰從手機里翻出他與一位巴基斯坦女子的合影，攤在記者面前問，“你覺得這個女孩漂亮嗎？”
照片中，女子側(cè)身站在王振杰身旁，微胖，圓臉、穿著一襲黑色長裙，約莫35歲左右。這是王振杰在巴基斯坦娶到的第一個“媳婦”。
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經(jīng)歷了無所事事的一周后，王振杰等3名單身青年被安排到巴基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拉合爾一棟租來的別墅居住。經(jīng)由張景梅介紹來的他們一行人，均由中國人趙天龍（化名）提供住處。幾人習(xí)慣稱趙天龍為“老板”。
▲王振杰、馬占勝等7人在剛到巴基斯坦時，在伊斯蘭堡住所內(nèi)一起拍照。受訪者供圖
3月15日下午4時許，王振杰、王洋、馮威等3人在趙天龍的帶領(lǐng)下，在拉合爾郊區(qū)一戶當(dāng)?shù)厝思抑幸娏怂麄冊诎突固沟牡谝粋€相親對象。
馮威還記得，見面的地方是一處破舊的平房，三間屋子。他和王振杰三人當(dāng)時按照年齡大小依次排坐，26歲的王振杰坐在中間。趙天龍告訴他們，當(dāng)?shù)嘏⒖瓷先ケ容^顯老，實際只有20歲。
見面整個過程只有10多分鐘?！?個男孩同時見一個女孩，男女雙方基本都沒有說話?！蓖跽窠芊Q，當(dāng)時女孩幫他們倒了杯水，他禮貌性地說了聲“thank you”，過了一會兒，老板趙天龍告訴他，女孩看中了他，他倆才有了那張合照。
相親完之后，女孩就提出了要買衣服。馮威和王洋被先送回住處，趙天龍駕車帶著王振杰和他的對象去了一個挺大的服裝市場。趙在車?yán)锏戎跽窠軇t跟在女孩后面一次次地“結(jié)賬”?；瘖y品、上衣、牛仔褲、高跟鞋，“花了大概4萬盧比，折合人民幣約2000元”。
當(dāng)天晚上，他就接到了張景梅打來的電話，張景梅告訴他，當(dāng)天他見的那個女孩愿意結(jié)婚，讓他給家里打電話，準(zhǔn)備好14萬元。
“這才哪到哪兒??！”見了一面就結(jié)婚，這讓王振杰有些無法接受，他甚至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但電話中，張景梅勸告他稱，他們在巴基斯坦一共就40多天，最好能快些，后面還需要辦理各種手續(xù)。
王振杰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3月16日，父親通過微信發(fā)給他的小視頻顯示，那天，張景梅到了他家，數(shù)走了一沓沓的現(xiàn)金，“14萬”。
新娘回門全家失蹤
回門的“媳婦”答應(yīng)王振杰第二天來接她，可王振杰來到“岳父”家時，才發(fā)現(xiàn)屋里座椅、摩托車什么的全搬空了
“錢交以后，又沒女孩的消息了。”王振杰稱，他一連等了好多天，并催問什么時候能結(jié)婚，趙天龍告訴他，女孩的爺爺去世了，她得回家參加喪禮，過幾天就會回來。
直到4月2日，王振杰才又有了“媳婦”的消息。而這次，就是結(jié)婚。
在拉合爾的一家餐館內(nèi)，王振杰在趙天龍的帶領(lǐng)下，見到了女孩及其家人。在這家擺著塑料桌椅、如“大排檔”一樣的餐館里，王振杰舉行了他的跨國婚禮。
那是一場極其簡單的儀式。
兩人切了一塊12英寸的蛋糕，分給了大家，而后在長者指導(dǎo)下，王振杰為媳婦戴上了從家鄉(xiāng)買來的金戒指。
婚后，王振杰和媳婦回到了別墅。一同去的還有女方的父母和弟弟。
王振杰記得，那天晚上，女孩的家人一直在他們房間里說話到凌晨三四點。凌晨四點，剛打算入睡，馬占勝敲開了他的房門，“趙天龍通知馬上搬家”。
幾公里外的新家，有持槍的保安看守。
王振杰稱，當(dāng)晚他和已辦完婚禮的“媳婦”睡在了同一個房間內(nèi)，當(dāng)王振杰準(zhǔn)備摟著新婚妻子睡覺時，靠在床邊上的媳婦，特別不耐煩地說了聲“NO，stop”。
王振杰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用翻譯軟件詢問，女孩回復(fù)說“今天太累了”。事后，王振杰回憶稱，“媳婦”人前高興、人后冷落，像是在配合家人“演戲”。
“結(jié)婚”次日下午，為王振杰主持婚禮的長者，帶著一名手捧鮮花女孩來到他們的住處。趙天龍告訴王振杰，他們是要接女孩回門了。王振杰出于禮貌與尊重，提出了陪女孩一起回家的想法，“當(dāng)時感覺女孩不太樂意，但沒有拒絕我”。
王振杰稱，女孩的家人很熱情，又是唱又是跳的，“岳父”摟著他的脖子，親了一下，他也笑著回應(yīng)。在“岳父”家吃了一頓飯后，王振杰用翻譯軟件詢問“妻子”，明天來接你好嗎？女孩點了點頭。
次日，王振杰特意到超市里買了香蕉、蘋果，還帶著一束花，準(zhǔn)備把“妻子”接回別墅。但當(dāng)他再次回到“媳婦”家時，眼前的情況讓他驚呆了。
“家竟然搬空了?！蓖跽窠馨情_門縫，傻眼了，屋內(nèi)原有的桌子、凳子、摩托車全沒了，空蕩蕩的。
當(dāng)場，王振杰就把情況告訴了張景梅。五分鐘后，趙天龍打來電話：“先回去等著吧”。后來，張景梅、趙天龍告訴王振杰，他們也是受害者，“再給你介紹”。
與王振杰的經(jīng)歷相似，結(jié)婚后，潘振顯的媳婦，住了一晚，馬占勝的媳婦住了4天后，均以回家過“開齋節(jié)”的理由離開了。
“一走就是一個月。”馬占勝稱，開齋節(jié)之前，媳婦斷斷續(xù)續(xù)跟他在一起10多天，分別以要車費、買衣服回家辦身份證為由，問他要走了近6萬盧比，最多的一次要了3萬盧比，說“開齋節(jié)就是過年，全家人都要買新衣服”。
潘振顯稱，他的媳婦每次離開時，除了帶走他給新買的衣服外，房間內(nèi)洗頭水等生活物品，也一掃而光，甚至他的刮胡刀也被拿走。
王振杰后來的第二任“媳婦”每次來，都要買東西，要money，女孩走的時候也同樣把屋內(nèi)的生活用品帶走。王振杰從老家?guī)淼碾p肩包，也被女孩順走了。
大使館的警示通知
看到赴巴相親的8名中國人因涉嫌拐賣人口被拘的新聞后，王振杰幾人才發(fā)現(xiàn)駐巴大使館此前就發(fā)布過“非法涉外婚介”的警示通知
王振杰和馬占勝他們，不知道“媳婦”什么時候才能跟他們回中國。
6月份的拉合爾，溫度高達40攝氏度，房間內(nèi)只有一臺吊扇降溫。無聊、悶熱的夏日里，困在簡陋別墅內(nèi)的他們只能靠打牌、睡覺、玩手機打發(fā)時間。
社交軟件里推送的新聞讓他們害怕起來：8名到巴基斯坦娶妻的中國人，因涉嫌拐賣人口，被警方拘留。當(dāng)?shù)剡€有新聞報道稱，有人拐賣巴基斯坦女孩到中國，從事賣淫、倒賣器官的活動。
王振杰開始翻看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的網(wǎng)站，他發(fā)現(xiàn)，早在他們來巴基斯坦之前的2月25日，大使館就曾發(fā)布提醒通知，提醒中國公民抵制非法跨國婚介活動。文中稱，去年以來，國內(nèi)一些婚介機構(gòu)利用多種渠道傳播涉巴婚姻信息，借涉外婚姻介紹之名，向當(dāng)事人收取高額費用，非法謀利。
據(jù)公開報道，4月24日至5月8日，中國公安部刑偵局陳士渠副局長率公安代表團赴巴基斯坦，就加強中巴警務(wù)司法合作、共同打擊非法跨國婚介機構(gòu)等問題進行了深入交流。
6月25日，駐巴大使館再次發(fā)布“來巴基斯坦娶親 遠離婚介”的提醒，稱不少中國男青年受國內(nèi)非法婚介機構(gòu)介紹來巴基斯坦娶媳婦，卻因不了解國內(nèi)相關(guān)涉外婚姻法律和巴基斯坦當(dāng)?shù)胤煞ㄒ?guī)及傳統(tǒng)習(xí)俗，發(fā)生“娶不了新娘，卻進了牢房”的悲劇。不要以為女方或其家庭接受金錢（彩禮）可以作為認(rèn)可交往的證據(jù)，金錢彩禮通常是當(dāng)?shù)胤ㄔ号卸ü召u人口的重要依據(jù)。根據(jù)巴基斯坦習(xí)俗，新郎一般送給新娘家人不超過5000盧比（約合230元人民幣）禮物。
24歲的李涵星（化名），曾兩次被當(dāng)?shù)鼐綆ё?。一次他們在伊斯蘭堡的住處被鄰居舉報，他被警方帶走詢問了兩個小時。另一次，他陪同“媳婦”到拉合爾一派出所辦理認(rèn)證手續(xù)時，警方發(fā)現(xiàn)女孩的身份證有問題，把他也拘留了起來。
李涵星稱，那時候他看到了“媳婦”的身份證才知道，女孩已結(jié)過婚，29歲了。而結(jié)婚前，老板告訴她女孩只有19歲，“虛報了10歲”。
潘振顯、馬占勝以及第二批到達巴基斯坦相親的張坤（化名）、劉林（化名）等人，相繼發(fā)現(xiàn)，他們的“媳婦”肚子上都有妊娠紋，肉松松垮垮的，而馬占勝“媳婦”的小腹上，還有一條長約20厘米的刀口，“可能是剖腹產(chǎn)留下的”。
當(dāng)時趙天龍還帶女孩去醫(yī)院檢查，但他們并未見到檢查報告。趙天龍稱女孩妊娠紋是蚊子叮咬后撓的，有刀口的，則解釋為闌尾炎做了開刀手術(shù)?！吧底佣贾狸@尾炎開刀是在側(cè)面，刀口也小，怎么可能在小腹上橫著開刀?！蓖跽窠苷f。
6月底的時候，在巴基斯坦找到“媳婦”并結(jié)婚的12人中，有7人陸續(xù)回國了。王振杰后來得知，多數(shù)人回國之前，被要求簽署了一份聲明。聲明中提到，本人來巴基斯坦是旅游的，一切花銷自己承擔(dān)，與他人無關(guān)。
簽了聲明的張坤稱，在巴基斯坦因為語言不通，他連打車都不會。不簽?zāi)欠萋暶鞯脑?，老板不給他買回國的機票。而這一聲明，趙天龍并不承認(rèn)。其稱，他只是在巴基斯坦開賓館的，并未直接收取過來相親的中國人的錢，他們把錢交給張景梅，張景梅則為他們支付食宿、翻譯、車輛接送等費用。
第一個回國的馮威告訴新京報記者，趙天龍并未要他簽“聲明”，離開之前，他曾因未能領(lǐng)回媳婦詢問過老板退錢的事兒。趙天龍稱，他只是在巴開賓館的，退錢得回去找張景梅。
▲在王振杰等人居住的巴基斯坦拉合爾的別墅內(nèi)，有多名持槍保安，王振杰翻墻逃跑時就被保安持槍逼回。受訪者供圖
翻窗逃跑被AK逼回
王振杰和潘振顯剛翻過窗臺，就被發(fā)現(xiàn)了，保安舉起了天天挎在身上的那把AK步槍
王振杰不愿意簽?zāi)欠荨奥暶鳌?。況且，那時候，他的第二任“媳婦”，并未明確說不愿意去中國，“一直在拖”。
王振杰不想讓張景梅抓到他“主動放棄”的把柄。出國之前與金世緣婚介所的合同約定：若因男方條件苛刻相親不成功，所有費用不退，若中介不能提供可靠的相親對象，男方花費由中介承擔(dān)。
王振杰已經(jīng)交出的16萬元，是一大家人湊出來的辛苦錢。媳婦娶不回，他想再把那錢要回來。
8月23日，王振杰的第二個媳婦再次以“辦理身份證”離開了他們居住的別墅，“說是回去三天，結(jié)果10多天也不見來”，王振杰向趙天龍?zhí)岢隽艘丶业南敕ā?/p>
“錢花得越來越多，實在呆不住了。”王振杰稱，與他結(jié)婚的第二個巴基斯坦女孩，從4月12日他們結(jié)婚后，就說要辦身份證，到8月份底已經(jīng)近4個月了，始終沒有辦出來，“明擺著是在騙”。
而在第一批人離開巴基斯坦后，剩下的王振杰、潘振顯、馬占勝、李涵星、劉東風(fēng)（化名）5人，雖然住在拉合爾的別墅內(nèi)，但已沒人再管他們的吃飯問題了，沒有一點收入來源的他們，只能不斷地向家里伸手要錢。
王振杰稱，在他向趙天龍?zhí)岢鲆x開的想法的次日，趙找他單獨談話，以在當(dāng)?shù)鼐幼√没ǔ撕瓦`背了與女方的婚約為由，讓他再拿5萬元人民幣。趙天龍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稱，當(dāng)天只是告知了王振杰欠了住宿費，不到一萬元，并未提出違約金等問題，“他們相親的事兒，應(yīng)該找張景梅”。
馬占勝看到了從趙天龍辦公室出來的王振杰，臉色蒼白的他，倒在床上不言不語，幾個小時后才爬起來，“他跟我們幾個說，打算跳墻逃出去”。
王振杰算好了時間。當(dāng)天下午，趙天龍要從拉合爾去伊斯蘭堡，兩地大概6個小時的車程，他在老板離開兩小時后，爬上了窗臺。
王振杰幾人住的房間內(nèi)有一扇封閉著窗紗的窗戶，爬到窗外跳下去，就是一片空地，而且持槍的保安并不經(jīng)常往那邊走。
但讓王振杰沒想到的是，當(dāng)他和潘振顯剛剛站在窗臺外的水泥板上時，保安正好轉(zhuǎn)悠到墻角，轉(zhuǎn)頭就看到了他們。
“隔了七八米，保安當(dāng)即舉起了天天挎在身上的那把AK?！?1歲的潘振顯稱，當(dāng)時他倆都嚇蒙了，乖乖地退回了房間，“那把槍是有子彈的，怕他真開槍?！?/p>
穿著白色長袍的持槍保安，喊醒了值夜班的另一名保安，兩人共同看守逃跑失利的王振杰和潘振顯。其間持槍保安用槍口抵在王振杰的胸前，警示他不要想再逃跑。在憤怒和絕望之下，于是就有了開頭那段拿槍口頂腦門的場景。
▲王振杰抄寫的中國駐拉合爾總領(lǐng)館電話，這張紙張至今還留在潘振顯的錢包里。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逃離”拉合爾
受中國駐拉合爾總領(lǐng)館委托去別墅接人的曾先生，將他們救出送到一家華人賓館后，王振杰直接跪在了曾先生面前
憤怒之后，王振杰冷靜了下來，他想了想還是得逃。
王振杰稱，巴基斯坦的治安不好，很多人都有槍。他曾見過老板的堂哥拎著槍，在他們屋里翻找“說是錢丟了”。他怕等老板回來后，以他偷錢為理由，問他要更多的錢，或以此為借口讓他簽了那份“聲明”。
王振杰撥通了早已存在手機里的中國駐拉合爾總領(lǐng)館的電話。本不抱希望的王振杰告訴對方，他來巴基斯坦相親，被困在當(dāng)?shù)?，已?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如果今天不能離開，很可能就死在這了。
王振杰稱，當(dāng)時總領(lǐng)館的一名工作人員留下了他的電話，之后一位曾先生加了他的微信，確認(rèn)了他的被困位置，并告訴了他大概當(dāng)晚8時40分能到。
8月24日晚8時40分許，趙天龍的堂哥回到了拉合爾，剛進別墅的大門，曾先生就跟著進入了院子。在得知曾先生要接走兩個人后，趙天龍的堂哥回應(yīng)道，“沒人需要接啊”。
已經(jīng)站在院內(nèi)等待的王振杰和潘振顯，走向了門口，但被持槍的保安攔住了去路。后來王振杰才知道，曾先生用烏爾都語（巴基斯坦官方語言）告訴了保安，“你這樣囚禁中國人，是要坐牢的?！北０膊抛屗麄兂鲩T。
王振杰和潘振顯坐上車前，趙天龍的堂哥還讓兩人簽了那份“旅游聲明”再走，并把已接通了的趙天龍的電話，讓王振杰接聽?！拔腋阏f不著?！蓖跽窠苡矚饬艘换兀Q電話中趙天龍仍在威脅他，竟然敢找大使館。而趙天龍的說法則是，王振杰之所以跳墻逃跑，是因為明知欠了他錢，保安不讓走，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后，他還曾到大使館詢問過，得到的答復(fù)是，“即使有此事，也只是協(xié)助。”
坐在車上離開的王振杰雙腿發(fā)抖，他向曾先生回憶著，在巴基斯坦177天的遭遇，憤怒、無奈、感激、慶幸，“當(dāng)時的情緒太復(fù)雜了。”
曾先生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在巴基斯坦生活已近30年，那天他是受總領(lǐng)館工作人員囑托去幫助王振杰。當(dāng)時王振杰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接他們走的路上，王振杰講著他們在巴基斯坦的經(jīng)歷，幾乎都要落淚了?！?/p>
當(dāng)車停在一家華人賓館外時，王振杰跪倒在曾先生面前。曾先生勸他們快些離開，在當(dāng)?shù)赜腥巳チ艘荒暌参茨茴I(lǐng)回新娘。
曾先生告訴新京報記者，巴基斯坦確實有一些女孩愿意嫁到中國，但最近兩年來巴基斯坦娶親的越來越多，一些黑中介就找人合伙騙中國人的錢，找的所謂女孩，甚至是妓女。
閉門的“金世緣婚介”
當(dāng)初“包領(lǐng)巴基斯坦新娘”的金世緣婚介卷簾門緊閉，民權(quán)警方告訴當(dāng)事人，此前傳喚過婚介負(fù)責(zé)人，已立案調(diào)查
8月27日，王振杰與潘振顯登上了拉合爾飛往烏魯木齊的CZ6018次航班。
登機之前，王振杰把中國駐拉合爾總領(lǐng)館的電話，抄在一張一根中指大小的紙上。兩人約定，在登機之前，如果遇到趙天龍等人，兩人各跑各的，不要管對方，誰跑掉了就再尋求大使館的幫助。
那張寫著總領(lǐng)館電話的小紙條，至今還存在潘振顯的錢包里，“關(guān)鍵時刻，這個電話是救命的”。
直到飛機關(guān)閉艙門，潘振顯才舒了口氣：“終于安全了”。
回到民權(quán)時，126斤的王振杰已瘦到了108斤，白色的上衣破爛不堪，與出發(fā)時得意洋洋的他，判若兩人。在縣城的商場里，王振杰買了新衣服，把那身從巴基斯坦穿回來的衣服，全扔在了垃圾桶里，“晦氣”。
在巴基斯坦的177天里，只有一身替換衣服的王振杰，沒舍得給自己買一件衣服，錢都花在了相親娶妻上。
馬占勝與李涵星于9月回國，但在他們回國前一天的凌晨，一名當(dāng)?shù)啬凶雨J進了他們的房間，讓他們交出護照和手機。趙天龍告訴他們，這名男子是警察，他們住的地方被舉報了。
但馬占勝覺得，那名男子既沒穿制服又沒有配槍，而且只有一個人，不可能是警察。后來，他們每人向家里又要了5000元，交給趙天龍才贖回了護照，但手機被扣下了。趙天龍表示，確實是警察收走了手機和護照，最終只歸還了護照。
劉東風(fēng)至今還留在巴基斯坦，他的巴基斯坦新娘愿意跟他來中國，但因“非法婚介”問題嚴(yán)峻，中國駐巴大使館已經(jīng)不給女方發(fā)簽證了。
▲11月6日，金世緣婚介所原有的招牌已被拆掉，店面閉門停業(yè)。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11月6日、8日，新京報記者曾兩次到位于民權(quán)縣王橋鎮(zhèn)的金世緣婚介所，該店的招牌已經(jīng)不見，卷簾門緊閉，一旁釘著的一塊鐵牌上，寫著“金世緣婚慶”。
新京報記者以咨詢婚介為由，希望該店隔壁的超市老板能幫忙打電話給金世緣婚介的人員，詢問是否開業(yè)。但電話接通后，一名男子先是稱在家，而后又表示婚介不干了。
張景梅的父親，在王橋鎮(zhèn)開設(shè)了一家電動車車行。但新京報記者兩次造訪，均未見到張景梅，自稱是其弟妹的女子稱，該店與張景梅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不知道張景梅去哪了。張景梅的父親張繼江對此也未作答。
據(jù)該店周邊商戶稱，在記者采訪的當(dāng)天上午，還曾見到張景梅在店內(nèi)。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金世緣婚介所宣傳頁面印有的兩部電話，一部已提示為空號，另一部則無人接聽，其中一部手機號綁定的微信為“繼江車行”。
11月24日，趙天龍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只是在巴基斯坦開賓館，并非在當(dāng)?shù)刈龌橐鲋薪?，此前張景梅通過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到他，說有一批人要去巴基斯坦，“我也知道是來相親的，中國人來巴基斯坦這邊相親的比較多?！?/p>
趙天龍稱，在巴基斯坦他只為通過張景梅介紹來的人提供食宿、車接送、翻譯等服務(wù)，并不負(fù)責(zé)幫他們找對象，只是認(rèn)識一些當(dāng)?shù)厝耍瑤退麄兘榻B過，另一些是張景梅自己聯(lián)系的媒人介紹的。其稱，男孩在當(dāng)?shù)氐氖乘薜荣M用，他都是與張景梅對接結(jié)算，像王振杰在當(dāng)?shù)刈〉臅r間比較久，一共花費是13萬左右，但是張景梅只向他支付了11萬多元。
至于多名受害者提及的女孩年齡的問題，趙天龍則表示，當(dāng)?shù)氐呐⒋_實沒辦身份證，而且他也無法核實女孩年齡，當(dāng)?shù)氐拿饺私榻B來女孩的年齡，翻譯就這樣翻譯。
這一說法，與張景梅的說法并不一致。
據(jù)11月13日民權(quán)縣公安局回復(fù)給王振杰的一份告知書稱，10月18日，該局將張景梅、張繼江傳喚到案，張景梅稱其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一個叫趙天龍的人，趙天龍讓張景梅注冊一個婚介所，負(fù)責(zé)給他推薦男子，只要人去了就給張景梅2000元介紹費，趙天龍安排每人收16萬元婚介費，所收款項全部打給趙天龍。
11月6日，新京報記者陪同當(dāng)事人到民權(quán)縣公安局刑警大隊了解案情進展，辦案民警表示已立案偵查。
多名當(dāng)事人稱，回國后找張景梅退款，對方按赴巴花銷結(jié)算，退回了部分錢。但王振杰、潘振顯、李涵星等人均未被退款。交了17萬，退了3.2萬元的馬占勝說，第一次張景梅給他核算的時候，花銷超過20萬，“我還欠她錢”。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編輯 甘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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