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云新聞記者 陳慶璞 發(fā)自山東濱州
盛夏將至,草木蔥蘢,禾苗茁壯。然而山東省惠民縣胡集鎮(zhèn)小范村的村民們,卻個個愁眉不展,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如今已被拆得七零八落。
站在村邊放眼望去,幾處農家院落矗立在一片片廢墟和待平整的土地上,有不少施工的大型機械隆隆作響。村民小超感嘆:“原來的那個村子,再也回不來了?!?/p>
幾公里外的東董村,和小范村同屬一個鄉(xiāng)鎮(zhèn),這里的景象更為“別致”。原來有130多戶農戶的美麗鄉(xiāng)村樣板村,如今僅剩下3戶人家,其余的宅地都已平整、復墾完畢。一片片低矮的玉米苗,與孤零零的院落,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

兩個村的村民們,不知道接下來他們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
這一年,疫情都擋不住的折騰
小范村和東董村出現今日的景象,皆肇端于當地去年6月份開始推行的“合村并居”行動。
兩個村子加起來一共400多戶,如今堅守原地的只有約30戶。記者走訪得知,搬走的農戶很多并非出于自愿。據村民們講述,噪聲騷擾,干擾生意,斷水斷電,親朋“游說”……不少人在壓力下選擇搬遷。疫情期間,村民家里有孩子要上網課,但沒網,只好簽字,暫時搬到鄰村租房住。
農閑時節(jié)跑出租車生意的小范村村民王先奎回憶道,“當時真跟打仗一樣”。他描述的,是今年4月初,全國疫情緩和后,當地要求農民簽協(xié)議、搬出家園的情景。
從村民提供的監(jiān)控資料中可以看到,大量工作車輛開進村子,有的堵在村民的門口,有的用高音喇叭播放與政策宣講無關的聲音,制造噪聲污染。最終有人不堪其擾,只好簽字搬家?!袄纫环啪头诺揭估?2點”,一位79歲高齡的村民告訴津云新聞記者。
小超和多位村民回憶,有不簽字的農戶,家里還被扔過酒瓶子,被砸過墻,還遭遇不明身份人員翻墻而入,“里應外合”打開農戶院門。
后來隨著拆遷復墾的推進,兩個村莊剩余的農戶日漸稀少,他們慢慢又遇到了斷水、斷電、斷網、斷路等煩惱。斷水了,東董村劉玉翠等農戶只好到村頭的露天池塘取水喝,有時附近綠化的工人會用澆花草的水管放水給村民。年老多病的劉玉翠拎不動重物,為了取水,她只好買了一只容量10斤的小水桶。
多位村民告訴記者,為了提升簽約率,當地還動員在機關、學校等單位工作的人員,勸說村民中的親戚或家人簽字,并且暗示“游說不成功就不要回去上班了”。小范村的王博平就受到了當教師的哥哥和嫂子的反復勸說,但他不為所動。不過后來其父母怕影響二人前途,簽字同意,王博平知道后大怒,選擇留下來堅守。
王博平在外地謀生,雖然現在能掙點錢,但他擔心自己的后半生,“等我老了干不動了,回到村里還有個退路,要是房子和地都沒了,我靠啥生活?”

搬上樓,我家的拖拉機往哪里放?
王博平的想法比較有代表性。村民們之所以如此抵觸“合村并居”,最根本的還是當地不具備實施這一行動的條件,屬于生產方式還未有大的變革情況下,就強行改變生活方式。
不像中國其他地區(qū)的空心村,記者走訪得知,小范村大量院落都有農戶居住,且有大批青壯年在家鄉(xiāng)從事生產生活,不少農戶仍然非常依賴土地。像在國內其他農村地區(qū)的空心化、宅基地大多空置、“50歲的就算年輕人”等現象,在小范村和東董村并不明顯。
“80后”鄧梅和愛人在村里算是“種田大戶”,家里的責任田再加上流轉的其他農戶的土地,她們耕種了足有近百畝地,家里有大型拖拉機、收割機等設備。經過辛勤勞作,她們攢下了一些錢,兩年前花20多萬元蓋了新房,寬敞明亮,拖拉機等設備也可以開進院子里。“搬上樓后我們種地怎么辦,拖拉機收割機往哪里放?不種地了,社區(qū)那邊也沒什么工廠企業(yè),我們也沒處上班去?!?/p>
像鄧梅這樣在村里種地的80后、75后還有很多。
上樓后對生計的擔憂在村民當中比較有代表性。今年72歲的趙洪友大爺告訴記者,他家里種著幾畝糧食,還有一畝蔬菜,這塊菜地每年可以保證有四五千塊錢的收入。上樓后就不一樣了,菜沒法種了,每年還要交物業(yè)費、水電費,再加上吃喝,“沖個廁所都要錢”,根本就沒法保證基本生活。
小范村的老張也分析道:“我們這里的情況,平時種點地,閑下來外出打打工,干點零活,是目前可以保證生活水準的最好的辦法?!?/p>
“上樓后沒有職業(yè),老年人只靠每個月100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根本沒法生活。別的地方是越拆越富,我們這么搞就是越拆越窮?!?0后小超在一旁說。
要搬遷,樓在哪兒呢?
通過村民們的吐槽可知,當地在推動工作過程中存在著一些瑕疵,以致于農民對今后的生活保障沒有信心,對未來缺乏安全感。
小超告訴記者,不是大家不支持,其實你只要做事公道合理,事情做得有眉目,讓村民看到希望,大伙還是愿意配合“合村并居”的。
按照惠民縣“合村并居”搬遷補償標準,正房每平方米補償700多元,偏房每平方米補償260元。王先奎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他們一家三代6口人,住在目前的這個院子里正好,但搬到樓上住120平方米的3居室都不寬敞,按現在評估的價格,他們還得往里貼錢?!把a償標準太低了!”
有的村民房子舊一些,評估的價格更低,置換新房有的需要再貼十幾萬元,這對他們來說無法接受。
補償價格問題暫且不說,當地給小范村的安置房,目前仍然沒有著落。小超說:“要搬遷,你告訴我樓在哪兒呢?我了解的,現在房子選址都沒定呢,讓我們怎么相信?咱不要求封頂了,哪怕你在打地基,大家心里也能踏實點。”
小范村合村并居安置房,指的是胡集鎮(zhèn)陳集社區(qū)合村并居安置項目?;菝窨h政府官網信息顯示,該項目已于2019年10月9日公示,但據多位村民反映,截至目前該項目仍未有動工跡象。
安置房看不到影子,而簽字農戶得到的僅僅是9個月的租房費用,他們四散在臨近各村租房子住。“9個月后還不知道怎么辦呢?”已經搬出村子的農戶憂心地表示。
然而,問題還不止這些。周邊農戶都不愿意租房給年老有病的村民,怕對方病亡在自己家里,認為這樣不吉利。小范村張華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例證,附近村子都不愿意租房給她,老人家又不愿意連累在外打拼的子女,絕望之下喝了農藥,幸虧鄰居發(fā)現及時,送到了醫(yī)院,才保住了一條命。
當地官方:另一種敘述
對于很多村民來說,辛苦幾十年最大的“成就”,就是蓋起了新房,這棟新屋可以說凝結著他們一生的心血。然而,對于小范和東董兩個村來說,數不清的新房幾乎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造成巨大的浪費。東董村的趙美玉看著手機里保存的自家二層小樓視頻,忍不住落淚。小范村的一位老年村民,看到自家房子被拆的那一刻,精神受到刺激,住進了醫(yī)院,如今一閉上眼睛就是自己家的房子。
“可苦了小范了!”有鄰村村民感嘆。
惠民縣政府官方信息顯示,近一年來,該縣在胡集、魏集、麻店、辛店、何坊等多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大力推進合村并居工程,并提出將合村并居工作作為一項重要的民生工程,加快項目建設步伐,打造群眾滿意工程、百姓放心工程。

然而,現實卻是另一番景象。除了胡集鎮(zhèn)的合村并居工作引發(fā)村民不滿,在魏集等其他鄉(xiāng)鎮(zhèn),也有多地農村群眾對政策依據、補償標準和工程建設等方面,對合村并居提出質疑。
記者了解到,由于連日來的合村并居工作引發(fā)廣泛社會關注,惠民縣胡集鎮(zhèn)已經暫停了對剩余農戶的強制搬離,并開始陸續(xù)恢復水電供應,毀掉的路面上鋪設石子,保障暫時通行。

施工人員為小范村剩余農戶恢復通水
對于在工作中是否存在“一刀切”和軟暴力現象,對于如何保障剩余農戶的生產生活,已搬離農戶能否順利入住安置房等問題,在當地官方那里卻有另一番表述。
胡集鎮(zhèn)政府有關部門負責人告訴津云新聞記者,村民反映的“不符合事實”,斷水斷電系施工方操作不慎,很快就已經修復,高音喇叭實際上是當地在工作時間內開展的政策宣講,對于小范村安置房的具體工程進度及今后的合村并居工作安排,其本人并不掌握,“國家有關部門已經來到我們這里進行調查了”。
小超告訴記者,即便剩下的房子不動了,我們那個村子怕也回不來了,“左鄰右舍都沒了,連個小賣部都沒有了,怎么生活?”
山東:搬不搬 建不建 群眾說了算
據了解,近年來,山東省在濱州、德州、菏澤和臨沂等多地推行合村并居工程。
山東省之所以大力推進合村并居,有研究機構分析認為,此舉旨在騰退農村住宅用地,以獲得省內增減掛鉤建設用地流轉指標。然而據測算,山東實際的建設用地需求,遠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更無需冒著巨大系統(tǒng)性危險而強推“合村并居”。
個中緣由,山東官方有自己的表述。據公開信息,2019年底,山東省自然和資源廳黨組成員、副廳長王少瑾指出,山東省現有農村常住人口4900多萬,行政村6.9萬個,村莊密度0.43個/平方公里,平均每個村700多人。與廣東、浙江、江蘇等省份相比,該省農村人口多,村莊規(guī)模小、密度大。為做好村莊規(guī)劃工作,該省有關部門制定了合村并居工作方案。
同時,王少瑾指出,在開展農村規(guī)劃工作中,要特別注重尊重農民意愿,強調把村莊規(guī)劃的決策權交給農民……事關農民切身利益的各類問題,充分聽取農民意見,不搞強迫命令“一刀切”。
針對近期密集出現的“趕農民上樓”問題,6月17日上午,山東省自然資源廳黨組書記、廳長李琥介紹說:“目前,農村社區(qū)建設還處在探索推進階段,沒有下指標派任務,沒有大規(guī)模的大拆大建。今年將在縣域層面基本完成村莊布局工作,有條件、有需求的村莊實現村莊規(guī)劃應編盡編?!?/p>
而就在6月26日,山東省政府有關領導在濰坊調研時指出,(要)以生產方式轉變?yōu)榍疤幔虻刂埔?,分類施策,條件成熟的積極推進,條件不成熟的不能急于求成。搬不搬、建不建,群眾說了算,不能強迫命令,不能增加群眾負擔。
(文中出現的村民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