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鄭亞紅
編輯 / 趙艷秋
3月初還在搞10萬人大游行
夜幕降臨，在西班牙讀博士最后一年的章新蓓，再次聽到陽臺上人們在合唱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歌曲“resist（反抗）”，歌詞唱到“我會反抗，為了活下去；我要抵住打擊，決不放棄”。
這種夾雜著樂觀、憂傷的陽臺應援，每日都在西班牙上演。“先是金曲串燒，晚上九點，大家點亮手機燈揮手跳舞，九點半集體熄燈默哀，十點再一起鼓掌加油”，一位留學生在疫情日記中寫道。后來鼓掌加油的時間被提前到八點，一些孩子也能參與其中。
跟中國不一樣，西班牙沒有社區(qū)的概念，一棟棟樓面對馬路而建，沒有圍墻，沒有社區(qū)居委會派發(fā)出入證和測量體溫，起初，居家隔離很大程度上要靠自覺。
不過，疫情讓城市淪陷的速度如此之快，西班牙衛(wèi)生部消息稱，西班牙24小時內新增6549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累計確診78797例；新增838例死亡病例，累計死亡病例6528例。由于死亡人數激增，首都馬德里的一處溜冰場不得不改為了臨時太平間。
政府的管理力度不得不越來越大。在意大利宣布全境“封國”后，西班牙成為全歐洲第二個啟動“戰(zhàn)時狀態(tài)”的國家。
圖/視覺中國
當地一位華人嚴顏說，意大利、西班牙、法國和希臘是深受地中海文化影響的國家，充溢著自由、樂觀和自主，也因此才能成為藝術、哲學的誕生地之一。但這些特質也決定了這些地域的國民并不容易受約束，政府不得不用“戰(zhàn)時狀態(tài)”來管束他們。
不?？葱侣劦膰李伮犝f，政府頒布的戒嚴令甚至規(guī)定，即使兩個朋友在公園會面也會被罰款；一位遛狗的人，帶狗溜到了離他身份證上住址超過了1公里遠的地方，發(fā)現后也被罰款。馬德里已有上千人因違反戒嚴令被罰款，有數百人被拘留。罰款最低也要600歐元，而西班牙大多數人的工資在1000到3500歐元之間，這是一項極為嚴厲的政策了。
監(jiān)督和開罰單的警察已經不夠了。中央政府增派了超過13萬名軍人、26萬名警察，甚至無人機巡查街道，還有3萬個路障，防止有人偷偷開車去往另一個地方。
“我從來不出門，在常去超市的線上客戶端買菜，一般一個星期后送來，算是預約著提前買吧?！闭滦螺碚f。
“我們這邊沒看到物資緊缺，超市的酒柜是最先空的。但據說現在超市一大早就會有很多人，像西班牙人這種習慣晚睡晚起的，看來是都有點擔心了?！?/p>
至于口罩，確實沒啥人會戴，首先是買不到，其次是觀念和科普問題，“大家都覺得生病了才戴口罩”，而且政府也不宣傳要戴口罩。
章新蓓1月10日從國內休完學假回到西班牙，她沒想到自己會以一個“疫區(qū)國人”的身份看到新冠病毒在西班牙如何一步步蔓延、爆發(fā)。
“春節(jié)那會兒國內的疫情報出來后，我記得隔天我在西班牙當地買口罩就已經買不到了?！闭滦螺碚f。
歐洲只要德國、捷克等國家生產口罩，西班牙本身不生產口罩，也不喜歡戴口罩，量本來就不多，國內疫情傳出來后，西班牙的口罩通過華人和各種俱樂部寄回了中國，所以1月底那會兒買口罩已經不太容易了，而當時整個西班牙還沒有一例確診患者，馬德里Usera地區(qū)還舉行了熱鬧的華人春節(jié)慶祝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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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西班牙的華人最終還是最先做出反應的。1月30日，西班牙21所中文學校聯合發(fā)布了停課公告，次日首位確診病例出現在了西班牙戈梅拉島上，是一位曾經有過湖北旅行史的德國人。很快，華人社區(qū)開始倡議自我隔離14天。
2月底，章新蓓所在的加泰羅尼亞地區(qū)出現了首例確診病例，是一位曾去過意大利北部的人?！爱斕焐贤暾n我就跑回住處了，跟導師說不去學校上課了。導師雖然同意了，但他不太能理解我為啥反應這么大。”大多數西班牙人一直覺得這不過是一場流感。
從2月底到3月初，意大利的疫情爆發(fā)開來，但西班牙的病例增長并不快。人們因此仍然沒有警惕起來。
3月1日，首都馬德里仍然如期舉行了西甲國家德比，8萬球迷匯聚圣地亞哥·伯納烏球場，觀看了這場比賽。到了3月2日中午，西班牙的累計確診病例破百。
3月8日的婦女平權大游行仍照常舉行，12萬人走上馬德里的街頭。3月9日，西班牙衛(wèi)生部晚間公布確診人數突破1000。而此時西班牙仍未進行全面停課閉校。
而此后西班牙的疫情蔓延速度越來越快，成為了歐洲第二嚴重的國家。
政府不得不宣布學校停課。“我記得政府的通報下得特別糾結?！?/strong>章新蓓說，3月12日，當時是個周四，上午政府稱要限制校際活動；到了當天晚上，通知就變成了從幼兒園到中學下周一（3月16日）全面停課；又過了一兩個小時，這項通知又變成了所有教育機構于次日（3月13日）就開始全面停課。
“哎喲，我當時就覺得情況真的不好了，通知越下面越大，實行得越來越緊急?！?/p>
但是西班牙的學生卻認為這是放假，“都出去嗨，他們夜生活特別豐富，都往夜店酒吧鉆?！焙芸?，居家隔離成為全國通用的準則，娛樂場所也都關門大吉。西班牙只允許買菜、遛狗以及必要的上班情況才可以出門。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政策出來第二天，西班牙二手網站上就出現了“租狗”業(yè)務，“甚至還有人提個電動狗在街上溜達一下?！?/strong>
“以前給家里打電話都是我讓我媽注意身體，現在是我媽天天千叮嚀萬囑咐。”章新蓓是天津人，她說天津人天生都樂觀，她爸媽頂多就是嘮叨幾句，但室友的家人已經表現得不淡定了。當西班牙的確診人數超過2萬的時候，室友打電話咳嗽了兩聲，“室友的媽媽就崩潰了，電話里哭著說，最后悔的就是讓她出國讀書。”
療養(yǎng)院在大聲呼救，一半醫(yī)護人員在肉搏
疫情中的平行世界也在西班牙上演。
居家隔離的人，雖然有些擔憂，但仍然能參加各種陽臺應援。但醫(yī)院、養(yǎng)老院、被感染的居民區(qū)卻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個在馬德里讀醫(yī)的留學生說：“這里的醫(yī)護人員近乎肉搏，一半的人都沒有任何防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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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個星期前，我們還不能對冠狀病毒進行檢測，我們能對流感進行PCR檢測，冠狀病毒不行?！币恢芮?，西班牙南部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還在如此說到。而到現在，馬德里公立醫(yī)院實驗室的科學家們忙得不可開交也只能每天檢測出800個樣本。
上周，與德國每天12000個檢測量相比，西班牙全國每天的檢測量在2000個左右，也低于法國的每天3000個。最新消息，下周開始，因為采用了博世最新研發(fā)的自動檢測設備，德國的檢測量將達到每月50萬。但西班牙仍然捉襟見肘。
沒有大規(guī)模的篩查，意味著不能對感染源進行有效隔離，看不見的病毒就會繼續(xù)發(fā)威。
西班牙一位華人告訴我們，檢測熱線被打爆，“聽說他們每天接聽一兩萬個想要做檢測的電話，但以現在的情況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更為可怕的是老齡化。在西班牙，五分之一的人口在65歲以上，因此感染上新冠并演化成“重癥”的幾率在增加。
3月26日，西班牙衛(wèi)生部通報，疫情暴發(fā)后馬德里各養(yǎng)老院共1065名老人逝世。官員稱由于缺乏檢測，無法確定因新冠肺炎死亡比例。
在5500個療養(yǎng)院中，有幾十個已然變成了“瘟疫之家”。這些養(yǎng)老院缺乏呼吸器，而在沒有治療藥物的當下，呼吸機幾乎就等于救命機器。養(yǎng)老院不得不跟醫(yī)院爭奪這些設備。一些療養(yǎng)院也開始自力更生，用布做口罩。
“我們在大聲呼救，如果我們啥都沒有，就不得不把這些老人交給醫(yī)院了?！蔽靼嘌鲤B(yǎng)老協會主席甚至用威脅的語氣疾呼。
更糟糕的是，根據媒體的報道，西班牙有三分之二的養(yǎng)老院已經關閉，近40萬老人可能與家人失去聯系。沒有足夠人力、無法應對冠狀病毒危機的養(yǎng)老院也在讓當局知道，必要時要請求軍事機構的幫助。海軍已經全副武裝地入駐了南部一個小鎮(zhèn)上的療養(yǎng)院，因為那里所有的工作人員要么被感染，要么被隔離，養(yǎng)老院已經崩潰了。
在醫(yī)療體系已經相當完善的西班牙，物資不夠、醫(yī)護人員和床位不夠，是當下最嚴重的問題。
全科家庭醫(yī)生位于歐洲醫(yī)療體系最前線，由他們決定是不是送病人到醫(yī)院，但是現在因為缺少口罩等個人防護物資，越來越多的家庭醫(yī)生和護理人員被感染。
無獨有偶，西班牙的重癥病床受經濟危機影響近年在下降。根據歐盟最新數據，在歐洲最好的德國，每10萬居民中有29.2張重癥監(jiān)護病床，歐盟平均數為14.3張，西班牙只有9.7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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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癥病床的缺乏在這場新冠肺炎的疫情中會引來大麻煩。新冠肺炎重癥平均需要3周的插管治療，而一般心肺疾病只要占用四天病床，但當下建立重癥病床不是一紙行政令就能實現的。
西班牙已經開始征集私人醫(yī)療系統(tǒng)，以及那些能夠生產醫(yī)療設備的公司。同時，即將畢業(yè)的四年級醫(yī)學生和已經退休的醫(yī)護人員也在被臨時征用起來，“但這些都是自愿，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一個華人對AI財經社說。
3月21日晚上，西班牙在馬德里博覽會的會場上搭建了一個應急中心，第一階段這個中心可以容納1300張常規(guī)病床和96張ICU病床，政府表示有必要的話，該應急中心會擴展至5500個床位。
憤怒情緒已經燃燒到一些人身上。“西班牙衛(wèi)生部發(fā)布了如何在沒有醫(yī)療保護設備的情況下治療和護理病人的指南。這就像士兵上戰(zhàn)場沒有子彈一樣！”一個常住在西班牙的比利時人在推特上質問。從3月11日到現在，他每天發(fā)數十條推特來質疑西班牙政府在此次抗疫行為上的失誤。
什么讓西班牙錯失時機？
很多人在質疑，為什么這次新冠疫情大爆發(fā)會發(fā)生在醫(yī)療體系相當完善的歐洲？特別是西班牙醫(yī)療系統(tǒng)一度以世界頂尖聞名，其國人平均壽命超過83歲，僅次于瑞士和日本。但疫情為何肆虐至此？
“輕視和傲慢?！眹李佌f。起初很多人都認為這就像17年前的SARS一樣，只發(fā)生在亞洲，因此并沒有在意，“這體現了歐洲上百年來看待亞洲的態(tài)度?！?/strong>
甚至由此當地出現了對亞裔的歧視。嚴顏看到社交媒體上有華裔憤怒地控訴：自己上了一輛公交車，有人在背后說，那個人來傳播病毒，讓她滾下去！
章新蓓在這個國家讀了五年書，被當地人影響得熱愛戶外，喜愛這里的陽光和草地。不久前她戴著口罩走在路上時，七八歲的小朋友向她喊話“病毒！”她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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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政府官員已經表態(tài)：這是一場不分種族的傳染病。
這樣的判斷和誤解，讓當地政府貽誤了戰(zhàn)機。
不僅如此，章新蓓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科普也不夠。她說直到現在，她認識的西班牙人都不知道什么叫飛沫傳播和無癥狀感染者。她常看新聞，但也幾乎沒有看到對冠狀病毒深入的宣傳，“他們就是強調勤洗手、一兩米的社交距離，還有就是有病的人要戴口罩?！?/p>
但同時章新蓓也能理解政府的宣傳策略，“為了不讓民眾恐慌，畢竟醫(yī)院已經有點支撐不住了，如果再一慌，后果不能想象。”現如今，政府要在防疫、穩(wěn)定人心和資源調度上實現最大平衡。
當然也有政治體制原因，西班牙長期存在的體制和歷史問題難以使其快速作出一致的反應。這跟意大利類似。
西班牙有17個區(qū)，實行大區(qū)自治，每個區(qū)有各自的基本法和行政系統(tǒng)。疫情剛剛燃起苗頭時，章新蓓所在加泰羅尼亞區(qū)就實行了大區(qū)封鎖，關閉所有陸路交通，“但是機場、港口這些，大區(qū)自己沒有權力封，歸中央政府管，大區(qū)沒如愿徹底封鎖就會覺得中央不靠譜，更不愿意聽”。
“而且天天鬧獨立，巴塞羅那的政客不消停，他們之前據說要鬧到4月不松口?！闭滦螺碛X得這一切都讓西班牙的抗疫政策進行得沒那么順利。
由此，3月初的足球比賽和女權主義游行都沒有被取消。直到10多天前，人們才認識到了這次新型冠狀肺炎傳染性極強，國家才關閉了足球聯盟和學校，要求人們待在家里，但一切看來還是晚了。
連首相桑切斯的夫人、母親和岳父先后檢測冠狀病毒程陽性。
現在，章新蓓每天聯系導師時都要提醒他一定要警惕，“我導師更明白新冠病毒是一種什么病，一個勁感謝我告訴他這些?！边€有兩個月即將畢業(yè)，章新蓓默默祈禱到時候疫情能緩解，回國的路能一切順利。
文中章新蓓、嚴顏為化名。
